程子扬越想越觉得有些头痛。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离天葬台不远的一个小院落。院子东南西三面是土墙,北面为平屋。土墙足有一人多高,整个院子的面积不过一百平方米。院子中间竖着一根十余米高的经幡旗杆,顶部是一个月牙形的铁叉,铁叉四周挂满了已经褪尽颜色的经幡。
土墙的南面和西面各开了一扇木门。很显然,南门大概是供死人进来的,西门是为活人进出而设的。
在前往大门的时候,发现附近还有人在造房子。
那些人造房子全部都是就地取材,主要是采用山泥筑墙,先用60厘米宽,四五米长的两块木板夹出50厘米左右的空隙(墙的厚度),用木棍将底部和顶部撑死,然后便往里面灌山泥,然后用木杵捣土。
他们还一边捣土,一边节奏鲜明地踏动着步子唱歌。伴随着打夯的咚咚声,在欢快、整齐、嘹亮的歌声中,土墙一层层往上垒。
程子扬也就不紧不慢地跨过了土墙的西门。很快,他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南面的墙竟是一堵用骷髅垒砌起来的墙壁。墙上修有木架,约四五格,每格内都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人头骨,大概有一百多个骷髅头,在中间木门的相隔下,形成两道骷髅墙。
眼眶空洞的骷髅,有的张着嘴,有的闭合着,有的连下巴都不见了。大的如同小西瓜,小的只有拳头般大小。令人不由自主地紧紧屏住呼吸。
再定神一看,南墙的角落上还零乱地堆放着一个个头颅骨,有的已经干枯得发白,有的则明显带着血丝。显然,这是等积累到一定数量,全都晒干后,便再垒一堵墙。
就在这时,那群垒墙的人也进入了这个院落之中。其中,一个小孩子“噔噔”地跑到骷髅墙前,对着骷髅墙挥舞着手中的软绳。没有一个人大声呵斥他。好像是在看他玩泥巴一样,全然漫不经心。
但是,对于程子扬来说却是愕然万分。
一个正含苞待放的生命无拘无束地戏耍着代表生命结束的骷髅,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啊?
在小孩子的影响下,那森森白骨逐渐变得不再狰狞可怕。它仿佛在暗暗地传递着生与死的启迪。
这时,有一个人走上几步,来到了骷髅墙前,手指着一颗骷髅在告诉着程子扬,这个人是因车祸而死的,满口牙齿还无好无损;这个病死的,死的时候大概已经有五十几岁了。
这时,程子扬发现有几个骷髅头画上了眉毛和胡须,便随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小孩子闹着玩儿的。”那个人说着,就随手摸起一个骷髅头,拂去上面的尘土。“我们死后都是这个样。只不过留下一个骷髅头而已。”
程子扬起初的恐惧和不安,不知怎地逐渐消失了,平静中却又泛起一股敬意,一丝惭愧。这种瞬间情感的变化,他不知缘于何故?是小孩子漫不经心的“创作”,还是那个人如同上菜市场买菜一样地谈论死亡的言行。
转身,他这才发觉身后的长条形房屋经幡密挂。如果单从那一层层密不透风的经幡,是根本看不出那经幡后还有一个长方形的殿堂。
不知道为什么,程子扬对它充满了好奇和恐惧,隐隐间感觉那儿仿佛在传递着一种威严。“能不能到经幡里面看看?”他喃喃自语。
“当然可以!”有个声音在回答着他。同时,还有几个孩子掀开了经幡,爬上土台追逐嬉戏。
他不知道那种探究的心理是如何产生的?但他知道自己起初的恐惧心理是如何产生的。从小,附近一旦死了人,大人便会不时地如此“教导”:晚上不要外出,否则碰到鬼魂就麻烦了。
有时,大人们还会有板有眼地讲一些某某人如何如何碰到了鬼,事后又如何如得病而亡的故事,折腾得自己一到晚上就蒙头大睡。
细细思忖一番,他们就是在害怕死亡中长大的。因为害怕死亡而回避死亡,所以就不敢随便谈论死亡,在现实生活中是尽力而无力地在消除死亡的种种痕迹。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会充满阳光和鲜花。
然而,眼前的一切不由得使程子扬怀疑这种观点的合理性。透过孩童随意戏耍骷髅的行为,路人在平静而坦然地谈论死亡的背后,似乎在传递着另一种对生死的态度。
那就是,死仅仅是一个人的必要过程。死是现实人生的结束,尸身喂鹰,灵魂就会被鹰带上天,生命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在鹰腹内得到转化,一种死亡即是一种新生,这就是生死轮回!
同一片蓝天之下,同一方大地上,竟会催生出如此相异的生死观,又能说谁对谁错呢?
小屋前巨大的经布上印满了经文,大部分已经被强烈的阳光晒得发白,撩开经布,就看见宽敞土台两旁,一边一座白塔,尖顶,圆肚,方座。土胎正中是土块砌的座位,座位下零乱地推放着一个个蒲团。显然,这是僧人为死者念经超度的地方。
孩子们见到有人上了土台,轰然又掀布跳下土台。在经布遮挡下,土台黯然幽深。可以想像如果是在夜间,或许还能遇上游荡的亡魂,或许还可以倾听土墙上骷髅的窃窃私语,诉说其曲折的一生,讥笑世人迷恋功名利禄。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必须不断地想到死。”可是,在现实中又有多少人想过:有一天,人类要在世间万物的眼中消亡。
在消亡之前,人们应该做点什么?是体味亲情、爱情,享受功名利禄,甘苦人生,还是只争朝夕,真诚面对生活,感受质朴、真切、至善至美的人生?
程子扬慢慢地走出这属于天葬台的院子,找到一处幽静的所在。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不一定知道路程的距离,但他们一定知道生死之间的距离。
生与死之间的距离?程子扬开始惮悟了。
此刻,在雪山之巅,灵乌载着宁肖,开始直面那残魂所依附的神像了。
“公正,”那神像发出刺耳的笑声。“没有想到,历经无数次的生死轮回,你依然还保有雪山的萧然之气!这也就难怪那人王老是嫌弃你了……”
“孔雀,”宁肖依旧风清云淡地回应着。“那又如何?我总归还是人模人样,不像你,在木头做的神像上依附了上万年,不嫌寒碜!”
“哈哈,寒碜?”那笑声总算变得有些畅快了。“每次看到你和人王转世,相聚却不得相守,我就觉得还不如我这依附在神像上的残魂来得痛快。”
“这一世,恐怕又会是这种结局吧?”那笑声更加地愉悦了。“公正,我可是听说了,如果这一世你和那人王不得相守的话,你可就要回归神位了,恭喜了哟!”
“这样啊,”宁肖颇感头痛:神界之门大关,成仙都成问题了,更不用说成神了。“那你这残魂也就不用留在人世了,免得糟蹋这片洁白的雪山。”
“公正,莫说你现在只是人身,就是你重新成为女神,我又何曾怕过你!”那声音变得凶狠起来。“来,我们比一比,看鹿死谁手?”
“宁肖,”这时,灵乌说话了。“我怕那家伙的五彩佛光。所以,你们之间的比试,我就不参与了。”
“嗯——,”宁肖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于是,她唤了一声:“小香!”
“砰!”小香炉就出现了,代替灵乌来驮宁肖了。灵乌就拍拍翅膀,准备去寻找自己主人的踪影了。
“想走!”那残魂感觉到灵乌要逃跑,便挥出五彩佛光,想要截住灵乌。
“咚!”小香炉以炉身挡住了那五彩佛光,让灵乌得以脱身离去。
“好了,”宁肖拿出了骨哨,在对那神像说。“孔雀,你在这人世呆得也够久了,让我送上你一程吧!”
“哼,公正,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那神像流露出狂傲的表情来。“还是我送你一程吧!”
宁肖不再多说什么,将骨哨吹奏出一段简洁的乐曲来。
初始,那神像根本不在意。很快,随着那乐曲越来越轻快,神像开始流露出痛苦的样子。
“啊——”那神像痛苦地叫喊着。“这是巫曲。宁肖,你竟然敢用巫曲来对付我!”
“哦,”宁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与佛经的长绵不断相比,我更喜欢畅快的巫术。难道你忘了,我曾专门为此去巫族学了好长一段时间。”话完,她继续吹着骨哨。
“啊,公正,你不能灭了我!”那神像开始出现裂纹,而且越来越深。
“轰隆隆!”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好似山崩地裂一般。
“啊——有人在晋级。从方位上看,应该是人王在晋级!”神像发出了呐喊,企图来遏制宁肖的哨声。
可惜,宁肖不为所动,反而加快了吹响乐曲的节奏:这残魂胆敢将程子扬囚禁于此,其罪就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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