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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去推他,他突然往前倾把头放在我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全都扑在我的肩膀上。我挣扎起来,这样的接触已经超出了兄妹的界限。他重重地叹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偏着头一下一下地蹭我,缓慢又温柔:“一会儿就好。”
我突地定在原地。这是他的杀招,他永远都知道怎么让我妥协,而我永远都无法拒绝向他妥协。
我感到盛大的悲伤铺天盖地地涌来,淹没了我,也淹没了他。在这场毁天灭地的悲恸里,我们谁也逃不了。
我又想起了鹿远沣,想起了我答应嫁给他时他露出少年时代常见的孩子般纯净的,带着狡黠的笑。自从他父亲死后他被迫接管家业,被迫出国后,他再也没有露出那种让我安心的笑。我知道他一直守护着我,也知道在我们认识的这些年里他都为我做了些什么,我想用剩余的时间来补偿他,想好好照顾他,可上天没有给我机会。我们错过了太多。
可感情这种东西是不能勉强的,我把它给了别人,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在他怀里失声痛苦,这个本属于我的怀抱,我和它竟阔别了八年之久--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敢去数。
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又或许是出车祸受伤,再加上几天没有讲话。我哭得很伤心,抽抽搭搭地问他:“我是不是错了?”
把我那么喜欢的你,比喜欢自己还要喜欢的你推出去,我是不是错了?
夏以诺浑身一僵,半晌他抬起我的头,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里面有比我八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所见到的更深的期待和小心翼翼。他开口,带着不少于我的哀恸:“阿雾,我们走吧。去哪里都好,离开这个充满是非的地方。”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它横冲直撞,但就是无法找到出口,反而越积越多,像要把我的身体撑开。
他着急起来,眼睛通红,两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雾!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只要你跟我离开!”
“哥,回不去了。我们回不去了。”我反而冷静下来,充满绝望地叫他,“阿远他……死了啊……”
阿远死了,笑得灿烂的他,狡猾的他,明明比谁都有钱却因为占了点小便宜开心得不得了的他,家境优渥却愿意陪我们一起去打工的他,拿到薄得风一吹就跑的工资也能乐呵一整天的他,回国后霸道的他,不依不饶跟在我后面的他,跟你保证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他……我再也见不到了……
鹿远沣死了,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们还怎么回到从前?况且……
“如果你走了,那解泠怎么办……你们就快结婚了……”
夏以诺泄气般松开手,低垂着头。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着,我不看他,他也不看我。
雨越下越大,我突然想起从小学到高中的无数个下雨天,在那些雨天里,奔跑着无忧无虑的、坚信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会在一起的我们。那时侯说过无论怎样都会一起的人有多少?解泠、柯漫、夏以诺、鹿远沣、周小枭、何毅、杞画还有我,整整八个人,可现在能在一起不分开的,也只有夏以诺和解泠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只记得夏以诺一直脚步不停地走在我前面,有人给他撑伞被他一掌挥开。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流淌、滴落下来,在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
同样欣长挺拔的背影,溢满了伤痛和无力。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刻进我心底的背影是在高三毕业的暑假。他带着长途劳顿的疲惫和极其悲伤的神情紧紧地拥抱着我,说:“你不用求我的……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你要我跟她在一起,我会娶她,我一定会娶她!”
四周一直有人在讲话,刚开始是一个人在念着什么,后来一群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缓慢地抬着什么东西走了出去。耳边一直有人在哭,声音忽远忽近。
天空不再落雨,原本乌蒙的天幕换成了浓墨般的黑。屋里的光也由灯光的惨白变成了蜡烛的昏黄。
我的视线落在屋中央的黑白的照片上,就再没移开过。
照片中的男孩儿笑得明媚,唇角弯弯,眉眼弯弯。柔顺漆黑的头发乖巧地下垂,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与嘴里两颗尖尖的虎牙相互映衬,整个人显得阳光而又温柔。虽然极力在忍了,但他整张脸都在向外界传递着一个信息--他很高兴。那略显不自在地弯起的嘴角最为明显。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藏住情绪的人,所以他回国后的处事不惊和面无表情的脸才让我露出见到鬼的神情。但那时侯他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好像……是因为家里答应让他继续和我们上同一所高中。
他和解泠一样有着一双明亮剔透得发光的眼睛,老人说,越是单纯的人眼睛越是明亮。他素来不喜欢照照片,明明生了一张明星似的脸,在镜头前却比谁都羞涩,为这我们没少笑话他。也因为他不喜欢,所以这是他仅存的唯一一张照片,说来可笑,还是我给他拍的,如果那时侯知道它将来会有这用途,打死我都不会拍。
我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场景,我不记得那天是否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但却清楚地记得他带着满身丁香花味和遍地碎光回头的那一刹那。
那一顾,当真天地失色。
那时鹿远沣将自行车一停,单脚撑地,回头时冲我傻乎乎地笑,眼睛里闪着我看了很多年也没能看懂的光。他阿雾阿雾地叫,用干净好听的声音。那时应该是起风了,他洁白的衣摆浮动,头发也像海底的水草般荡起浅浅的波纹。风一吹,丁香花落了满地,也落了他满肩。
“先生您不能进去!”
“滚开!鹿远沣是我兄弟!谁他妈再敢拦一下试试!”接着门外响起了混乱的声音。那声熟悉的怒吼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现在才看清了屋子里的情况。
解泠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边,又或许她一直在。她一双眼睛粘在我身上,充满了担心,而人已经都走了,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我、解泠、夏以诺和何毅。我身上多了件外套,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
外面实在太吵了,那道怒吼的声音已经在乱爆粗口。夏以诺皱皱眉开门问:“什么事?”
“夏少爷,不知从哪来了个疯子,见人就打,还嚷嚷着是我们家少爷的兄弟。”
“兄弟?”夏以诺回头看了看我,恍然大悟般,“是他?”
外面的人似是看到了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老夏!老夏鹿远沣那小子出什么事了?!老子一出来就看到报纸上瞎哔哔!”他的声音很大,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解泠浑身一抖,忍了很久的泪水大颗大颗顺着白皙的下巴流下来,起身就朝外跑去,“是、是古北哥,古北哥回来了!”
又是一阵混乱,接着大门被猛地推开,那个久违的声音又响起来:“老子不信,老夏你小子不诚实。人,前几天才发喜帖让老子快点出来喝喜酒!今天你就告诉老子人没了?!阿雾呢?她人在哪儿?老子要听她说,她是不会骗……”
他看到我,不止声音停了,脚步也停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就是不敢看屋子中央。他好像老了,才二八年华,两鬓却能看见丝丝缕缕的白发;也瘦了,以前坐车能坐两个座位的体型瘦成现在应该只能坐一个半了。他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像以前那样故作潇洒地伸手撩了撩粘在一起的头发,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雾子你这是干啥?不是要跟阿远那小子结婚吗,这漂亮飘逸的用钱烧出来的啥婚纱这么糟蹋他会生气的……”
“不会的。”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我自己,狼狈不堪的自己。脸上有明显的红痕,丝质的婚纱被撕得破破烂烂。脸色惨白,双眼下凹。我也冲他笑笑,“他不会生气的。因为……没机会再生气了。”
古北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情慢慢被撕裂,最终变得狰狞。他发出野兽般的呜鸣,那种想大叫却叫不出来,只能堵在喉咙的痛不欲生的感觉,我知道有多难受,因为我经历过。
他开始在屋子里狂跑起来,见到东西就砸,没有东西可砸就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最后筋疲力竭倒在鹿远沣的遗像前缩成一团抽噎起来。没有人去劝他或者阻止他,因为我们都知道他需要这样去发泄心中的痛苦。我们这一群人曾被称为奇迹,能够一起上小学高中再到大学。因为一起长大,所以都了解彼此,也就了解失去其中任何一人的悲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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