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伟在矿区下井,挖煤,他默默地让沉重的煤筐在他的肩上拖累。燃武阁 www.ranwuge.cc他所表现的沉稳与成熟绝不同于他的年龄,二叔苏华觉得这个孩子不同寻常。闲暇时,苏华找苏伟聊天,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的询问方式与口气像极了方大叔询问苏童。苏伟说他想骑上一匹白马飞到天空中去。苏华摸着他的脑袋,再摸摸自个的,没有什么异样。忽又觉不同凡响,继而微笑,嘴角“吱”了一声。
“我想当土匪。”
“当土匪?”苏华诧异。
“是的,当土匪才会有枪,还能骑上白马。”
苏华闻听,笑了。他停顿片刻又道,“像你方大叔那样的枪与白马。”
“方大叔,是给我哥送粮的方大叔吗?”
苏华点头称是。方大叔、白马、盒子枪,在苏伟的脑海里浮想联翩。他狠劲地咬了一口白面馍,眼睛望着远方,瞳仁里是方大叔、白马、盒子枪。
转眼在这里呆上一个月了。一天,苏伟下班走出矿区,他依然先于其他人完成当天任务。他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馍,正要回窝棚,猛然想起了白马,那匹白马也许会在这天等着他。于是,他拐了一个弯,也巧从拐弯的这条路上要经过二叔苏华家。他有些犹豫,因为生怕碰到婶子——婶子恶毒的话语还是涤荡在他的脑海里。正要绕道而去,忽然,他听到有人唤大姐的声音,里面似乎婶子在呼应——婶子的声音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苏伟立刻躲了起来,探出头来沿着墙角向外张望,二叔家门前站着一个粉头垢面的家伙,这家伙似乎在哪里碰见过。苏伟紧皱眉头想起来了,他与娘刚来二叔家的路上迎面碰见的就是他,小单褂敞着胸脯,走路歪歪斜斜。那时他上前与之理论,娘赶忙拦住了他,不希望他招惹是非。他还狠狠地瞪了几眼苏伟与娘,嘴里念叨了几句,“大清早就碰见乡下人,真是晦气。”一扬手走了,是何等大模大样,举止是何等嚣张。
那时的苏伟就想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惩罚他,只是碍于娘在前。今天,他来这里肯定没有什么好事。他站在二叔家门前,脸上显出了桃花,嘴上抹着蜜糖。
“大姐,这是我从城里给你带来的肥皂,你看看!”
“兄弟,这样恐怕不好吧,你的东西我怎能要呢,再说,我男人快要回来了。”
“那个窝囊废有什么出息,还是跟了我,吃香的喝辣的,我老子这个镇长可不是白当的,自然比你那个窝囊废强出百倍来吧,将来子承父业,我也是镇长,不会亏待你的。再说了,谁让你长得妖艳,十里八乡,谁家的娘们生得你这般。”
门内长时间不语,这个粉头垢面的家伙依然在甜言蜜语,透过一个门缝,他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递了过去,显然婶子接着了。苏伟尽管对婶子有成见,但是她毕竟是自家人,怎能须流氓放肆。苏伟大喝一声,这家伙打了一个惊颤,当他见到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的时候,他笑了。他道:“小子,你是她儿子吧,来,来,快叫爹。”苏伟嘴角发出“呸”的一声,这一声可得罪了这家伙。他走向苏伟,婶子出来了,见是苏伟,他上前拦住这家伙,她冲苏伟嚷骂:“你个倔种还不快跑,找死!”婶子给苏伟使眼色,苏伟此时倒感念婶子的好来。他却不走,这家伙的双手已经抵达苏伟的胸间,抓住了敞着的衣襟。在苏家楼,苏伟可是那群小伙伴的头,他的个头大,身体壮,力气足,两三个伙伴上前搂抱摔打,他巍然不惧,随后,转身就能将他们摔倒在地。这个粉头垢面的家伙瘦弱、尖嘴猴腮,在苏伟眼里也不算是什么人物,他抓苏伟,苏伟让他抓,苏伟腿扎马步,气运神定,用力一搏,摔出双手,那个家伙歪倒两米开外,一屁股坐在地上。婶子“扑哧”笑出声来。失了脸面,这家伙破口大骂苏伟,苏伟上前,他坐在地上竟然不敢言声了。
眼前的年轻人叫贾三涛,是鲁镇镇长的公子,地地道道的小流氓,整日里烟花柳巷地转,河边沟渠地寻,除了这个嗜好,恐怕再也没有别的了。也不知道如何就转到了矿区,巧遇到婶子,也许,婶子的一双闪烁的狐眼吸引他了吧。
出乎苏伟意料,婶子赶到苏伟面前,好一顿责骂,她骂他是野小子,是个白眼狼,自己的事情谁让他管。苏伟一阵恼怒,刚才的感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搬出二叔苏华,苏伟尊于他是个婶子,没有造次,甩手走了。
在以后几天上下矿井挖煤的时候,苏伟几次都想告诉二叔苏华,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每次二叔都是用那轻柔的手臂抚摸苏伟的脑袋,苏伟暗暗发誓一定不能让那条野狗得逞。想此,他干活更带劲了,以便于及早完成任务,上井。
又是一天,苏伟有意转到了二叔家的道路上,他没有过去,依然是靠在墙角寻找端倪。果然,贾三涛像闻到腥味的野狗又来了。他还是站在那个地方,喋喋不休地说着。
“你那么大的个子,连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打不过,真是白活这个世界上了。”
“那个野孩子,只是蛮力而已,现在都靠手中的家伙。”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枪,苏伟一惊,他是有备而来,看样不能贸然行事。
“不行,将那个东西收起来,他好歹是我侄儿。”
婶子的一席话又令苏伟感念不已。他暗自摇头,紧缩眉宇。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净爱耍贫嘴,没有本事,嘴上的功夫了得有什么用。”
“哪里大姐,我还有别的功夫你没见识哩。”
之后的话语令苏伟蒙羞,他想上前,可是畏惧这家伙手中的枪。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块扔了过去。“哎呦”只听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有奔跑追赶的声音,哪知赶到墙角,苏伟早就跑了。婶子又骂,“倔驴,还不快跑!”,贾三涛手握手枪,心里发着狠,抓住他一定要让他吃枪子。
“别这样,他还是个孩子!”婶子乞求贾三涛。
贾三涛哪里管,转身追来,可是苏伟早已不知去向。“这个龟儿子给兔子一样。”贾三涛气急败坏。婶子见到贾三涛没有得逞,如释重负。她劝贾三涛快走。可是,苏伟又转了过来冲着他们大骂一通,贾三涛掏出手枪冲着墙角就是一枪,婶子心中一悸。苏伟感觉头皮发毛,他听到贾三涛跑来,立刻腾身不见踪影。婶子跑来,询问,“打中了吗?”贾三涛被这一折腾竟然累了,悻悻地抬头望着她。
一连几天,贾三涛都来,苏伟也来。他的闹腾确实没有使贾三涛得逞。可是好景不长,二叔找到了苏伟问他为何在他家门口转悠,苏伟意识到婶子一定在二叔苏华面前说了他的坏话,他暗骂这个臭婆娘。他告诉二叔苏华应该早点回家,不能只知道在矿井里干活。二叔苏华问他什么意思?苏伟说以后他就知道了。二叔苏华闻听笑了,说他是傻孩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婶子,实际上她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呢。苏伟心里暗骂这个不错的人。
苏伟有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就是要保护婶子,尽管婶子很讨厌他,苏伟也明白,从根本上来说是在维护二叔苏华的声誉,让人戳着脊梁骨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何况二叔优雅的举止与慈善的面容是应该不受任何人亵渎的。
又是一片酡红的彩霞将苏伟送到了二叔苏华家前的胡同,依然是那个胡同,这里成了苏伟的岗哨。苏伟侧头观望,没人,他放宽了心,想也许婶子痛改前非,改邪归正了。他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正要转身离开,哪知门“吱嘎”响了一声,随后有低声嘀咕的声音,苏伟顺着墙角望去,贾三涛像个受惊的老鼠左顾右盼,院门探出婶子半个身子。苏伟听到他们是在说着他,也在骂着他。
婶子示意他先走,贾三涛环视四周后,向一侧走去,大约半支烟的功夫,婶子出了门,上了锁,也环视四周,不见人跟踪,也像一侧而去。苏伟意识到不好,于是,他走了出来,唤了一声婶子。婶子转过身见是苏伟,竟然面红耳赤,一改往日对他的凶神恶煞,苏伟知道她是心虚。婶子不再向前走,苏伟问婶子上哪里去,婶子说正想去买点东西,一想忘了带钱了。她又回转身开了锁。她问苏伟有什么事,苏伟告诉婶子说二叔今天要晚来。婶子答应一声,将门关上了。苏伟吃了闭门羹,实际上这正是他的意思。苏伟猜想贾三涛一定在哪里等着婶子。于是,苏伟给婶子说先回矿里了,婶子答应了一声。苏伟顺着墙角,改变了方向,快步向一侧绕去。
远处是丰硕而茂密的苞米地。说也怪,前两个月的大旱旱死了满山遍野的苞米,枯黄的天地决然没有让人生活下去的意思。可是,一场大雨过后,有了水,村民们互助开始抓紧补种苞米,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些似精灵的家伙猛劲猛劲地长。好似理解了村民的心,顺了天意吧。暗绿的长长的叶片丝毫不掩饰他的雄壮的胳膊与腰脚无所事事地伸展的,一棵棵紧挨一起,苞米结实了,粗壮地笔挺着。草地里的蟋蟀、蛐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从来不厌烦地“吱吱吱”“咝咝咝”“嘟嘟嘟”的叫着,唱着,说着。果然在那片最茂密的地方,贾三涛左右前后走动,他在焦急地等待着谁的到来,身后的玉米地显然是他的背景。苏伟猜测这不久将显现令人呕吐令人窒息令人羞辱令人歇斯底里的场景。苏伟立刻转身,他飞了似地跑,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这样,事情将很难办,二叔将永远背负黑锅,并且至于现在背没背都很难说。
苏伟很快赶到了矿里,也巧二叔苏华正走出矿区大门,迎面他看到苏伟急急忙忙赶来,他担心地询问苏伟怎么了?苏伟没有说话,当着众多工人的面不能说,于是,他拉着二叔苏华到了暗处。他说不好了,快回家。二叔问他,他不说。二叔苏华似乎意识到了不妙,脸变得冷峻起来。他们快速跑回了家,果然门锁了,二叔开了门,苏瑾与苏军很听话地在屋内玩耍,二叔问苏瑾,你娘去哪里了?他们说出去了。苏伟与二叔苏华面面相觑。苏伟随后抄起墙根的铁锨,二叔苏华手握一根木棒,他们飞也似地跑去。二叔苏华没有苏伟的体力,很快便落下了一段距离。
不言而喻,苞米地会发生什么,一定是要行媾和之事。贾三涛见眼前的女人,眼睛都直了,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婶子闭上了双眼,贾三涛开始脱她的衣服。有了秋风,秋风一天凉比一天,寒气重了,白日也没有了夏日的冗长,短了许多,黑色的阴影笼罩了四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所有的一切。苏伟知道这块苞米地,他告诉二叔苏华,贾三涛有支枪,一定要当心。二叔苏华哪里还能听进去,优雅的举止已经不再优雅。苏伟奔到后方,他要断了贾三涛的后路,二叔苏华在前。二叔心情激动,他挥着木棒在不断敲打着苞米秸秆,粗壮的苞米在坚硬的木棒的碰撞下发出“砰砰砰”“砰砰砰”的声响。
很显然婶子先听到了声响,随后贾三涛也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是二叔苏华的声音,婶子断定,她的面色顿时苍白凄凉。贾三涛赶忙抓住衣服往身上套,二叔苏华果然先寻到了这里。他大骂一声,狗男女!然后就挥动木棒一顿乱打,打得女人嗷嗷乱叫。苏伟寻着声音,也是挥着铁锨左右乱砍,他有些着急,因为贾三涛手中有枪。二叔苏华挥着木棒打向贾三涛,婶子早已拽住了二叔的裤脚,贾三涛掏出手枪指着苏华,也正在这时,苏伟赶到,一把铁锨抡得正圆,也正是这力气够大,可是铁锨在空中被高大的苞米拦住了力道,落下时又偏了方向,贾三涛的手枪开了火,没有打中苏华,打在苏华身旁的饱满累累的苞米上,“哗啦”一声碎成一片。贾三涛看到形势不妙,逃为上策,没有来得及穿上衣服,就向苞米地外跑去。苏伟这才意识到婶子还没有穿好衣服,他赶忙跑出苞米地去追赶贾三涛,谁知这贾三涛逃跑的速度竟然这么快,一眨眼消失在远处的沟沟草草中了。
二叔苏华扔下木棒仰天大哭,苞米地外的苏伟直恨得牙齿嘎嘣响,他想有一天,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贾三涛,无论他是谁的儿子,即便是天王老子的儿子都不行。
18
一世界都是秋天的香色。苏家楼的田埂沟壑、东山、西岭、房屋、树梢甚至草尖都沾染了玉蜀黍的甜味,黏稠得推搡不掉。无处不挂的秋黄,成滴儿欲坠欲落,闪着玛瑙样的光泽,把整个村庄都给照亮了。
旺收呢。这样的年景,先是半年的干旱,原本旺收的麦苗不到今年谷雨都寿终正寝,求地,求天,求法师,求老槐树,有了雨,这充足甘霖将苏家楼乃至鲁镇镇内镇外百姓淋透了,五脏六腑,成百上千血管通畅无阻,上万成亿个细胞无不酣畅淋漓。随后,该雨的是雨,该日的是日,补种的玉蜀黍穗人腿似的,秆儿都被压得驼了,一些还骨折,卧伏在了地上撑着生长。平地川地,山地梁地,坡地洼地都金色得山山海海哩。
无边无际的玉蜀黍地里,绿秆枯叶绷着,人钻进去如入了海洋。童娘已经领着苏童、苏金花、苏峰在这田埂沟壑里收了三天,运了三天,田埂才收获了三成有一。人是累了,也被香色弄得烦了。苏童不敢说,金花嘴上可不饶了。
“娘,爹真是的,又不知道哪里疯圈去了,回家不给他饭吃。”
田头已经码起了一条堤似的玉蜀黍棒子。天高远得很。云淡远得很。玉蜀黍那紫色缨丝脆碎成粉末腾起来,在梁道的日光下荡来荡去。童娘循着唤声回过身去,见田间里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在忙碌着,又眺望着远处的官道,有商队而过,她叹了一口气道,“指望不上哩。”
“还是二哥做得对,要是我……”
“不要瞎说,玉蜀黍是玉皇大帝的口粮,秋的香气是能传到天上的,他会率领天上的大大小小神仙下凡,想咱苏家楼,这日头,这收成,说不定,玉皇大帝他老人家躲在哪家旺收的地头享用呢,听到你这混账话,将你带到天上交给二郎神,到时谁也救不了你,小妮子,要有个姑娘样。”
听到这话,苏金花伸长了舌头给娘做了一个鬼脸,还想说些娇嗔的话,被苏童阻止了。苏童擦拭汗水也远望着官道款款而行的商队,然后回望着近处的东山,他哀叹一声,也似有责怪爹的味道。
“土匪来了!土匪来了!”不知道何时何人嚷了一句,地里、山梁、田埂、沟壑忙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从玉秆里探出头来。
苏童看到官道通往苏家楼的小道上驶来一队人马,为首者正是君山的“活阎罗”,旁边相陪者是孙有才。苏童看罢,紧锁眉宇,低首思忖。他这突然的变故立刻引起娘的怀疑,娘问他们是什么人?苏童说是孙有才。娘问孙有才旁边那个?苏童说是君山的“活阎罗”。娘打了一个惊颤,金花吓得大哭,她这一哭,惊动了周边村民,他们询问缘由。娘连说没事的没事的。孙有才与“活阎罗”谈笑风生,他们都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定,自从大旱那年剥了老槐树的皮之后,似乎老槐树就彻底死了。有人说是气死的,也有人说老槐树的精气也被苏家楼的村民吃了,还有人说老槐树是为了拯救苏家楼的村民而死的。总之,几个月下来,她都是无声无息的,既没有泛青,泛绿,也没有长出枝叶,有的只是无边的黑痕黑迹了。
还是老族长出面了,他的眼皮跳个不停,今日一早一上地就觉不对,他问老婆子,老婆子说你是欠揍了。老族长不再言声。过了午时,竟然应验了,他狠命地瞪了老婆子一眼,骂道,“你这张臭嘴!”老婆子听说是“活阎罗”早吓得不敢探出头来。老族长走了过来,老远脸上堆满了笑,可是那痉挛的腮帮子抖动着,一上一下,此起彼伏。
“原来是孙老板……”老族长不知道如何说辞,抬头瞥着孙有才,那双眼睛不由自主转向“活阎罗”,“活阎罗”——光听这个名字就够瘆人的,脸上从天庭到嘴角一道堆起的伤疤,是刀疤,火疤,肉瘤,还是别的什么,老族长一眼便能判断是刀疤,六十岁的人了,虽赶不上老槐树,但是与老槐树通上话,也就只有他够这个资格了,苏来,那是后辈。“活阎罗”的丑陋不单纯表现在脸上,他生得五短身材,眼如秃鹫犀利,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一不留神,必然会被其戳伤。双耳内拢,不坚挺,耷拉着摆设在两边。
“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苏家楼的祖宗就是这老槐树,这大旱之年,为了生计,老槐树的子民竟然全部不顾孝道与伦理,剥了老槐树的树皮,吞噬了老槐树的精血,这黑不溜秋的一根木桩眼睁睁地望着你们呢,望着这些不屑子孙,看着你们如何灭亡,有因必有果,一场大雨给了你们满山的庄稼,可是这些庄稼便是你们种下的毒药,别乡村民饿死他乡,今日之后,该是你们苏家楼村民了……”孙有才话中带着恶毒的诅咒令老族长不寒而栗,暖暖的身子竟然不时冒出些许冷汗。
“不是这个样子的,孙老板,祖宗在天在地有知,她定然能保佑苏家楼村民,能体谅大旱之年的诸多无奈,苏家楼干旱从年初以来,麦苗枯萎,颗粒不收,村民吃树叶枯草一个月,好在有东山,东山树皮没有让苏家楼村民饿死,又承受了两个月。饥饿难耐的村民不知道哭倒在老槐树下多少次,祈祷、恳求,寻来法师作法,天不愿降雨,饥与渴,这两个魔鬼已经折磨了苏家楼半年光景,苏家楼的百姓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才啃食了老槐树的树皮,实际上他们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愧疚不难过,作为外人是无法理解苏家楼村民的感受,也无法理解我作为族长的痛苦的。”他说这话一方面确实是发自于内心,对于这半年煎熬的感触,另一方面也想取得对方的同情。哪知,对方不仅没有表现出同情,反而嘲笑起他来。他们骂他无能,是个蠢蛋。老族长没有恼火,他也不敢恼火。
“恶有恶报,你们这满山的玉蜀黍都要被我收走,剩下的玉秆依然能帮助你们度过寒冬,至于年后的生机,就不是我能顾及的了。”
“不!不!不!孙老板,万万不可,我们所签署的协议说过你收回粮种后,……只收一成,可……为什么?”老族长有些结巴,紧张的心情无法平复。
“这白字黑纸怎能抵赖?”孙有才跳下马来,从褡裢里掏出一叠叠纸张,他找到老族长所按下手印那张,“这是你按过的手印?”老族长看了,确实不假。孙有才指着上面文字给老族长看,上书:鄙人急需补种玉蜀黍,因无粮种,愿借孙有才两斗,秋收后,归还粮种外加十成玉蜀黍……。
“不!不!不!是一成!我清楚地记得是一成,这怎么变成了十成!有诈,这里面有诈!”老族长因为气恼在原地转了三圈,一阵眩晕倒在地上,幸好跑过来几个胆大的村民,又掐人中,又唤水来,老族长才缓缓苏醒过来。模糊中,他看到了脸庞异常扭曲的孙有才与“活阎罗”,他们身后一个个土匪荷枪实弹待命着。
老族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扑通”一声给孙有才跪下了。这一幕幕都被苏童与娘看在眼里。
“娘,老族长为何要给孙有才跪下?”
“前几日,我送伟儿去你二叔家在路上便看到他在苏家楼附近转悠,听你爹说过,孙有才到哪里,哪里就遭殃,这一点和‘活阎罗’很相似。”
“哦,哦,我想起来了,补种玉蜀黍的时候,孙有才来过,那时来的时候,对待老族长与苏家楼村民何等和气,他还带了众多协议,他们来问爹,爹命我躲到地窖里。”
“又是你爹,你爹什么时候能像一个男人!”娘的眉头凝成了歪倒在地的玉秆儿。
“我问爹孙有才来这里的目的,起先爹不愿意说,我问急了,爹说孙有才在别的镇早就使过这招,他还与土匪勾结,我跑出地窖劝阻村民,可是连老族长都不相信我的话,更不用其他人了。”
“他们只相信你爹的话,可是关键的时候你爹却成了懦夫、窝囊废,整日里说自己是个‘角’,可,可……”娘由于恼火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苏金花与苏峰听不懂这些,但是看到娘生气了,还是走过来安慰。
“童儿,你过去吧!”娘挣脱苏童的臂膀,示意他。
苏童有些犹豫,脸庞笼上了红布,他支支吾吾道,“娘,我过去有什么用,如果我有一支枪……”
“和你爹一样,如果是伟儿……”娘还没等他说话,便长叹一声,脸庞转向老槐树了。
看样老族长与众村民的恳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活阎罗”腾地跳下马来,走到一个土坎上,从怀里掏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又取出洋火点燃了,随后,嘴角冒出了一缕缕青烟,这缕缕青烟萦绕了老族长与众村民的惊恐、担忧、怨怒与愤慨。憎恨不敢表达,他们知道说理的衙门是向他们开的,请求、诉说、磕头都得不到他们点滴的怜悯,终于有人火了,挥着镰刀砍向孙有才,哪知“砰”一声,这一声极为深沉,那挥着镰刀砍向孙有才的汉子脑门间闪现一个硕大的红洞,眼睛瞪得硕大望着深邃的苍穹。再接着便是远处田地里的几声哀号。开枪者是“活阎罗”,他头都未抬,只是右手很迅捷,手枪口残留的青烟像极了烟头冒出的青烟,同样得狰狞可怖。
“除了苏来家,其他的都要。”他所说的话声音并不大,但是却犹如晴天霹雳,因为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喽啰们开始行动了。他们将田间地头堆成山的棒子收拾进地板车里,(当然这些地板车也是苏家楼村民的。)
“哪是苏来家的?”孙有才面对着空旷的原野吼着,他这一嗓子不仅吓着了苏金花、苏峰与苏童,也吓着了娘。孙有才又嚷了一声,娘无奈答应了一声,要从地里钻出来,她步履有些蹒跚,她让苏童陪着,苏童有些不敢,娘生气了,嚷道,“你应该像个男人,如果你方大叔在……”这句话深深刺激了苏童,男人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无所谓,说到方大叔,他就有了力量。有什么可怕的,君山都去过,还救过方大叔的性命,出去与他们会会有何不敢。他抖擞了一下精神,搀扶着娘便出了玉蜀黍地。娘欣慰地望了他一眼。
孙有才上下打量了童娘与苏童,“活阎罗”瞥了一样苏童,原本是一瞥,忽然他又转过身来,眼前一亮,苏童显然看到了他的变化,他想也许他认出了他,他心里有些发毛。“活阎罗”走过来,他并没有看童娘,依然上下打量苏童,越看苏童心里越没底,他几乎要瘫下来。
“我童儿没见过生人,不要怪罪。”娘看到“活阎罗”始终盯着苏童,他怕对苏童不利。
“他是苏童……未来的苏来,长得给他爹一样……未来的角,那年,在南方小镇我就听过他的曲子,别看人小,这嗓子可不赖,像他们这一户,还是留着吧,孙有才,将苏来一家的协议当着老嫂子的面撕了。”
娘与苏童听到这里也都松了一口气,这紧绷的神经释然了。娘赶忙命苏童给“活阎罗”道谢。苏童道了谢。
“人家苏来是精明人,哪里像这些蠢货,大旱三年,能剩一口便是苏来家,哪里有苏来的协议。”
“活阎罗”点点头,转向他处了。童娘与苏童回到地里忙乎活去了。此时的场景不同了,每一块玉蜀黍地都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土匪,他们挥着枪指使着村民劳作,稍一懈怠,他们便用枪托砸他们,有甚者,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哭泣与诅咒俨然没有任何用处。在通往官道的小路上众多的地板车来回走动,运走满车金黄的玉蜀黍,也送走了苏家楼这满山遍野的希望与喜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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