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苏商 第一卷 第四章 赤子无邪（一）

    有人在街上捡到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拿回家擦拭一番后，却发现是一块一文不值的废铜。

    黄公望读了一辈子书，时通四书五经，三教九流，年近花甲以来，他曾对不计其数的事物失望过，但如此时一般失望也是很少有的，对他而言，小乞儿便是那块金子。

    他提早罢课，回到后堂后兀自生气，言道：“我道是见到了伍子胥，不料是个贪财鬼。”

    名士多有癖好，黄公望也不例外，他的癖好便是高兴时画画，生气时更要画画，有纸他便在纸上画，无纸他便在地上画，有人说书画同源，其实这话是假的，会画画的不一定会写字，会写字的也大有对画艺一窍不通之人。

    有趣的是黄公望两样都会，所以他就变得很怪，此时他又如此生气，自然变得更怪，索性连笔都不用，墨也不磨，便拿手指沾着干砚，埋头所至，随心所欲起来。

    很显然，这是个雅人，教出来的门徒也个个风雅，而就在此时，他的学芦前却站着一个怪人，小乞儿并没有觉得自己错了，也未曾觉得牙根伯伯错了，但同时他也没有觉得谁做对了。

    这是一个几近无知的怪人，雅人们往往赌上一百二十分的孩子气，只去看对错，从不看利弊，而俗人们则押上碗中三口两口饭，只去看利弊，从不看对错。古怪的是小乞儿既不懂得衡量利弊，否则也不会傻乎乎的提着同样的问题，也不懂得区分对错，否则也不会因为同样一个问题惹怒了不该惹之人。

    是以像黄公望这种大名士古怪，小乞儿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更怪，人赤身裸体出生于世间，那时人什么都不懂，可若干年后还是如那时无知的人只有两种：一种被呼为“傻子”，另一种被唤为“赤子”。

    显然小乞儿被人视为前者，当芸芸学子因黄公望提前罢课，不得已各回各家时，却发现了那个“罪魁祸首”还傻乎乎的站在那里，不由纷纷对他投向了责备目光，更有甚者直接冷哼一声，他们花了银子来此读书，却因一个傻乎乎的小乞儿耽误了宝贵时间，自然各个面色不善。

    当然也有几名学子沾沾自喜，在家躺着自然比在学庐中坐着舒服，是以这些人反倒有些感激门前站着的那个傻乞儿，竟对他笑了两声，才拂袖走了。

    小乞儿让开道路，看着一众学子走远，却还是没有离去，最后出来的是乃贤，小乞儿见到了他，吓得后退了两步，他不仅害怕乃贤的打扮儿，更害怕他在堂中那番话。

    乃贤似乎无人结伴同行，当他出来时门前已经无人，当他见到小乞儿时，嘴巴开合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但见小乞儿似乎极为怕他后，只好负手走了。

    小乞儿见他越走越远，这才放下心来，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害怕，以前牙根伯伯带他讨饭时，当见到相同打扮儿的人都是连忙带他走开。

    乃贤一走，此间便没了动静，但见院门紧闭，小乞儿形单影只的呆在路边，不知为何迟迟不肯离去，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他才低头瞧着自己身上的袍子。

    这个袍子虽然肥大了一些，但对小乞儿而言这无疑是一件极好的衣裳，但见他呆呆瞧着袍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又抬起头来环顾一圈。

    黄先生这地界选的古怪，与大多姑苏人士不同，这学堂既不沿溪也不靠湖，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此地，饶是时常四处乞讨，各坊走动的小乞儿也没有认出来这是何地，倘若不是远处尚有流水过桥声，还以为自己不在苏州了。

    打量间，他忽然见到院旁有一草丛生得极为茂密，面上一喜，随即便起步钻了进去，只见从草连动，小乞儿将一颗颗荩草拔起，拔了一堆，像是觉得不够，又埋头拔起草来，不知欲要何为。

    他拔了好一会儿，拔累了便坐下歇一会儿，歇好了便站起来继续拔，不多时又拔了一堆。

    这时道上走来一只驴子，驴上坐着一名正打盹的道人，这道士约莫五十岁上下，挽着发髻，留着三撇胡须，身上穿着青蓝色儿的道袍。

    那道士呼呼打盹，驴子却吭哧吭哧没人管，但见那驴晃晃悠悠走来，趁小乞儿不备低头一口咬下，两口过后，地上的草便少了一半。

    小乞儿见了，急忙喊道：“走开，走开，你的驴吃了我的草。”

    那道人闻音幽幽醒了，伸手在驴腚上一拍，那驴子吃痛吭哧一声停了下来，道人迷迷糊糊地说道：“畜生不听管教，得罪了。”

    小乞儿自然是不敢责备别人的，听他道歉，也只是闷声拔草，这时那道人左右张望了一下，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当见到那熟悉院落后，又望向小乞儿道：“这位小施主，你怎的在别人院旁拔草？”

    小乞儿闻言一惊，抬起头来下意识道：“这草很值钱么？”

    道人微微一怔，随即晒笑道：“不值……不值……”

    说完他便下了驴，不再理会小乞儿，径直敲响了院门，在院旁埋头拔草的小乞儿起初还没有察觉，待他发现这道人竟是在敲老先生大门时，不由情不自禁的冲了过去，可惜待他近前时，那道人已然走进，那大门也再次轰然合闭。

    小乞儿见状略显失望，竟又回到原处继续拔草，但见他拔了许多，却不知何用。

    ……

    ……

    道人入府。

    黄公望回到后堂继续画着他的画，适才来了一个熟人，就站在他身旁，道人见他拿手指作画，笑道：“道兄技艺见长，不知何时能为小弟也画上一副。”

    他称呼黄公望为道兄，黄公望也没有反驳，而是头也不抬说道：“你从浙江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求画吗？”

    “哦，当然不是的，只是我又记起了师傅吩咐，想来问问道兄，眼下可舍得走了？”

    黄公望闻言，手指一顿，而后言道：“你我早非当年稚童，如今为兄亦是他人之师，用不着你来给我传道解惑。”

    道人听他言语间满是自傲，也不以为意，附和道：“是极，陆道兄的学识，我是怎么也赶不上的。”

    黄公望闻言不再说话了，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仙陵可曾扫过了？“

    道人回应道：“临行前自然是要扫了才敢下山。”

    黄公望点点头，指锋一转，道：“为兄想去时，自然就去了，不想去时，你背我去，我也是不会走的。”

    说完，他又沾了些许碎墨，说道：“你来的正是时候，可在此处盘亘几日，为我那些学生讲一讲南庭庄周四卷，这些年来我另求他道，生疏了不少。”

    道人听到这话，暗自一叹，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物，近前道：“道兄吩咐，小弟莫敢不从，前些日子我得一药，不敢独享，特来送于道兄调理。”

    黄公望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他手中之物，但见是一似参药株，问道：“医头疾？”

    道人微微一笑，低声道：“治下边。”

    黄公望不悦：“胡说，为兄甚好。”

    那道人将药放下，笑道：“君甚好，又怎忍嫂嫂独居？”

    黄公望指尖不停，言道：“这就是你这些年来得的道果？为兄之私事，何时轮到让你来管，那是他们娘俩的事，与为兄无关。”

    道人哑然，不再说话了，两人关系看似非同一般，他径直取来一椅坐下，一言不发的望着黄公望画个不停，却不看他画的是什么。

    过了半晌，道人才像是记起一事来，问道：“道兄近日收了书童？”

    黄公望一怔，说道：“这里就我一个人，哪来的书童？”

    那道人皱眉，说道：“那怎的有个后生在你院旁拔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