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霞光沉入山脊后,环绕卡斯蒂利亚的群山蒙上了淡蓝色的柔光。缀满繁星的夜徐徐降临,宽容地向这座线条冷锐的石头城堡张开怀抱,接纳这一晚的狂欢和喧闹。
婚礼第二日,宾客彻夜痛饮庆祝,以此祈祷现世女神对新人的庇护。
“爱是柔情,爱是蜜意,爱是美妙言词爱是深深忧伤,爱是重重关怀。爱是最大的恩赐,爱是灵丹妙药……”1
游吟诗人的吟唱伴着琉特琴声飘进了高窗,艾德文向外看了一眼:“似乎客人们都很尽兴。”
埃莉诺起身,捧着酒壶走到长桌上首,清声问:“需要再斟一杯吗?乔治爵士。”
乔治抬掌虚挡,谦恭地垂下视线:“劳烦您为我亲自斟酒,实在不敢当。”
“你是今天的冠军,有什么好客气的?”艾德文摆摆手。
乔治这才作罢。
“恭喜您。”埃莉诺一笑,视线与对方一触即离,随即为保罗爵士也斟满了银酒杯,“您今天的表现也非常英勇。”
保罗受宠若惊,急忙回头道谢。埃莉诺没有戴面纱,微微笑着看着他。只一眼,保罗便瞠目结舌,呆呆注视片刻才回过神来,慌张间险些打翻了酒杯,顿时大窘。
其余宾客低低哄笑。
艾德文也哈哈大笑。墙上火把在夜风中轻轻颤抖,火光照得他脸容半明半昧,绿眼睛顿时显得冷。
保罗彻底丧失了白天的傲气,讷讷盯着桌面,嗓音发颤:“请您原谅我的唐突。”
没有应答。长桌两侧的贵宾都保持沉默。
乔治环视四周,神色如常地感叹道:“我亲爱的艾德文大人,恕我直言,这大厅如此宏伟,照明却实在不足。”
方形长厅只在墙上点了火把,光线昏暗,坐在下首的宾客根本看不清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脸容。从棚顶上垂下的吊灯暗沉沉的,废置已久,从中依稀可见卡斯蒂利亚昔日的盛景。
“节俭是至高的美德,也是卢克索家的传统,”埃莉诺重新落座,向丈夫征求意见,“不是吗?大人。”
艾德文轻轻按住妻子的手背,态度一下子松弛下来:“当然,父亲从小就这么教导我。”
气氛不再微妙,保罗感激地看了乔治一眼。
“老侯爵抱恙的事我听说了,愿三位女神保佑,祝他早日康复。”乔治举起酒杯。
“为了侯爵大人的健康干杯!”
“也为了艾德文大人的幸福!”
“为了卡斯蒂利亚!”
方才缄默不语的贵族大人们顿时你一言我一语,摇曳火光中,祝酒声此起彼伏。
窗外传来的音乐一改方才的柔和,舞曲越来越快,中庭的人声也愈发嘈杂。
“各位如果想跳舞,我可不能让客人们扫兴,请自便。”艾德文向众人点点头,转而和埃莉诺低语,“亲爱的,请你谅解,枫丹尼很可能派人盯着这场婚礼,为了安全考虑,我们就不……”
卢克索家和古拉家均分洛林,近来关系紧张,而枫丹尼是古拉家族的主城。
埃莉诺轻轻回握丈夫的手掌,凝视着他柔声应:“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
在她的注视下,艾德文感觉口干舌燥,举起酒杯掩饰。而后,他几乎讨好地问她:“对了,埃莉诺,刚才的赌局我忘了下筹码,你想要什么?”
埃莉诺轻笑出声:“你不说我都忘了。”
她笑的时候微微抬头,颊侧留出的红发随之向后滑,扫过她纤细的肩膀,艾德文的视线顿时紧跟上去。象牙色罩裙的绲边猩红,这一线艳色衬得她皮肤更加白,方形领口底边压着一抹曲线,若隐若现。
艾德文喉结动了动,顿时走神。
埃莉诺眼风往旁一扫,竟然与乔治四目相交。黑眼睛的骑士露出迷人的笑容,向她遥遥举了举酒杯,转头与保罗详谈甚欢。保罗素来倨傲,却被乔治刚才不动声色的解围迅速拉拢过去。
“艾德文,”埃莉诺收回思绪,手掌在胸口一按,顿时将丈夫的目光隔断,“刚才我根本没想过会赢。”
年轻的代侯爵轻咳一声,指腹却在她手背上画圈:“但三位女神也眷顾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埃莉诺还没回答,中庭却起了骚动,好像有人在厉声叫喊,却很快被阻断。
艾德文腾地起身冲到窗边看了一眼,回身将埃莉诺按住了:“好像有人喝醉了,我去看看。”
“但……”埃莉诺抿唇,与丈夫视线相碰,蓝眼睛一闪,颔首顺从说,“我明白了。”
离开时艾德文按了按乔治的肩膀,俯身说了句什么。
保罗爵士立即起身跟随艾德文远去,而乔治则拉了拉木椅子,与埃莉诺靠得更近:“埃莉诺女士,艾德文大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请容许我暂且为您解闷。”
他泰然自若,就好像刚才手心的小动作是她的幻觉。
“您太客气了。”埃莉诺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大人似乎非常看中您,据我所知……这很罕见。”
乔治低低一声笑:“艾德文大人也许看上去不易取悦,但他和所有人一样,也有过散漫不羁的年少时光。锦标赛、白日梦和一群不靠谱的同伴……我恰好是其中一人。”
他的唇抿成细细的一线:“当然,那是威廉卢克索死前的事。”
威廉是长子。正是他的意外身故成就了艾德文的继承权。
见埃莉诺没有答话,骑士又主动问:“夫人,就我所知,您尊贵的母亲来自帝国?”
“的确,首都是我的出生地。”
不论是西陆诸国还是帝国疆域内,所有人口中的“首都”只会指皇都艾斯纳。
“首都……似乎没有别的城市当得起这个名字,”乔治轻轻感叹,火焰在他的眸中闪烁,映下星点模糊的红影,“我曾有幸造访艾斯纳,我敢说那里的美景能轻而易举地让西陆八国最伟大的城市黯然失色。”
他的眼睛里有未尽的话语:
您的美貌也让八国的缪斯自叹弗如。
只要他愿意,仅仅是这一双漆黑的眼睛便能书就隽美的十四行诗,令最矜持的少女晕生双颊。
埃莉诺垂下视线:“离开首都时我还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谎。
低而柔的语声宛如鬼魅,在脑海深处谴责她。那是属于她母亲和那一脉族人的艾奥语,与西陆通行语截然不同,每个音节都柔软而意味深长。这整日盘萦不去的、属于死者的声音令她再次回想起来:
火焰中的宫殿,宝石和黄金镶嵌的王座上的男人,以金银线刺绣的衣袍从高阶上垂坠而下,浸透了鲜血,那张脸癫狂却也容光焕发……
但说谎者才能活下来。
埃莉诺将阴魂不散的声音驱赶开,拿起银酒杯呷了一口。杯沿饰有藤蔓,叶边黑黑地附着锈斑,可见这餐具和吊灯一样,都荒置已久。
她微微垂着头,侧颜在颤动的光影中显得恬静而优美。红褐发丝中点缀的红宝石危险地随着火焰闪烁,无声地警告因她柔美外表而误入禁区的人。
中庭的琉特琴声再次变得柔和。乔治并未因为她的寡言而退缩,反而如他此前所承诺的,尽心尽力地寻找着话题:“恕我直言,听说艾德文大人成婚时,我真的非常惊讶。”
话中有话。埃莉诺抬眸,秀丽却也略显锋锐的眉毛一抬。
“北洛林的气候不算宜人,而艾德文大人……卢克索家也并非最佳的婚配对象。”乔治的语声极低,埃莉诺却听得很清楚。他抬眸打量这座古堡曾经辉煌的大厅,目光在埃莉诺身后陈旧的织毯上顿了顿,了然一笑。他随即谦恭地道歉:“我无意冒犯,埃莉诺女士。”
“无妨,”埃莉诺平和地答,“寡妇的选择余地不大。”
她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的丈夫很爱我,对此我已经心满意足。”
乔治的微笑中似乎多了一丝善意的嘲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坐正拉开了距离。
下一刻,艾德文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大厅门边。他径直走到埃莉诺身边,止住她起身迎接的动作:“下面没什么,是个喝醉的骑士闹事,保罗已经去处理了。”
埃莉诺似乎不疑有他,向丈夫轻声说:“大人,时间也……”
艾德文克制住笑意,吻了吻她的手背:“我还要在这里留一会儿。”
“我等你。”她捋顺丈夫的罩袍衣褶,指尖在他胸口一擦而过。语毕,她便向在座宾客颔首示意,往大厅另一端走去。
从火把之间的黑暗中突然冒出两名侍女,她们沉默地跟随女主人的脚步,穿过重重门洞和阴暗的石头走廊,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侍女合力推开房门,立即走到壁炉前拨动柴堆。即便是夏日,卡斯蒂利亚的夜晚也需要烧火。闷闷燃着的暗火冒出头,阴冷的房中顿时暖和起来。
替女主人拆下发网、换上亚麻睡袍,这两个侍女便低眉垂目地侍立一旁。
“你们可以下去了。”埃莉诺柔声吩咐,说着坐到墙边的梳妆台边,用手指拨散头发,拿起木梳一下下整理红褐的发丝。
着素色衣裙的侍女如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埃莉诺慢悠悠梳了一会儿头,才将台面朝下搁置的一面镜子抬起。
这镜子年代久远,纹饰简洁,水银镜面有轻微的划痕,非常不起眼。
卧室中的照明同样昏暗,埃莉诺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片刻,叹气般地低声说:“出来吧。”
暖炉兹地迸裂出火星。
火光忠实映出房中人的身形,地上依然只有被拉长后更显纤细的女人身影。
“嗯?”拖沓的语音慵懒而妩媚,轻柔的吐字雌雄莫辨。
埃莉诺循声看去,态度冷淡:“阿默斯。”
梳妆台上多了一个男人。他有比圣坛人像更精致的脸庞,轮廓狭长的红眼睛熠熠生辉,满头黑发几乎垂到地面。
但他没有影子。
被唤作阿默斯的男人一歪头,而后猛地向埃莉诺俯就,几乎与她鼻尖贴鼻尖:“您有何吩咐,我亲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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