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欢（GL） 第51章 （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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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檀慌忙跪下，咬住嘴唇。太皇太后从蒲团上起身，看向李栖梧，李栖梧的脸色很平静，甚至还有些茫然，只是她平日里总是礼数有加，唇边自带三分笑，如今不笑了，自然便生出凛然和威压来。

    她睁着茫然的一双眼看向曲跪在地的紫檀，然后才对上将佛珠紧紧一收的太皇太后。她瞧见了什么？她瞧见了她眼神里的悲悯，悲悯里倒影着落花院内孤零零的自己。

    李栖梧睁了睁眼，万般情绪才在自己的倒影里开始升腾，横冲直撞地找着出口，她辨不清是被欺瞒的愤怒还是仅仅是哀伤，总之扯得她鼻翼开始发酸。她几乎是夺门而出地往回跑，想要跑出高高的宫墙，冰冷的砖瓦，想要逃回蜀郡，逃回父亲床前，将自己的手握住他干燥粗糙的掌心。

    她想不通啊，明明前几月还好端端地同自己说话，怎么一转眼就……

    她要回去，要回去亲眼瞧一瞧，她才不信宫里这些人的骗局，一个都不信。

    她觉得自己心尖都在缩着疼，像被人紧紧攥着，令她头一次不管不顾地想要逃跑。

    抑或者说，是逃亡。

    “站住！”背后响起一个苍凉却威慑的声音，令她慌乱纷杂的脚步喝得停了一停。

    她却攥着拳头依旧往外走，紫檀追了出来跪到她面前，瞧着她重重地叩首，身后太皇太后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的步履亦不如平常稳健，却一步一步走得踏实，她走到门边站定，看向院落里红着双目的李栖梧，沉沉呼了口气，道：“秘不发丧，是你父亲最后的旨令。”

    李栖梧猛地回头看她，眯着眼将眼里的悲哀硬生生压回去，她瞧着太皇太后向来保养得宜的脸，头一次被搁置在阳光底下审视，她竟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每一根岁月刻过的皱纹，和沉稳的眼眸里饱经风霜的坚毅。

    太皇太后向来慈爱，从未以如此严苛甚至是压迫的表情看向她。

    这个站在尊崇最顶峰的女人，一瞬间被李栖梧瞧出了甚于范媚娘的孤独。

    她将佛珠合在掌心，再不看向李栖梧，越过她往宫外走：“跟哀家来。”

    紫檀站起身扶住太皇太后，李栖梧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动了动步子，抬头时正好撞进紫檀回眸关切的目光，她低下头，将杂乱的气息平复几番，终于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了太皇太后的身后。

    宫苑深深，到处是繁花绿柳屋翎阁楼，每走一步便有宫人叩首请安，她走在这权力与禁锢最集中的金丝笼里，目光瞥过下跪的众人恭谨的双肩，烈日当空，她却开始觉得冷，冷得牙关都发颤。

    她眼底的茫然又漫了上来，同样的重金打造的檐牙高啄，蜀郡府里却不是这样的，那里有鸟鸣，有溪流，有下人奴仆轻快的带着笑意的招呼声。

    大门缓缓拉开，发出撞钟一般沉闷的声响，李栖梧抬头，越过层层阶梯，看向中间重檐庑殿顶的太庙。

    “四出水”的五脊四坡式四阿顶预示着所有殿顶中的最高等级，这座供奉先祖的宗庙李栖梧从未踏入，如今踏上它三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竟觉步履沉沉高不可攀。

    太庙正殿正中央燃着长明灯，其下供奉着数十列牌位，皆按敬天法祖的礼制所排，默然置于金丝楠木的梁柱里，庄严肃穆深邃大气，令人不自觉便心生敬畏。

    大殿诸人被遣走，殿门也复又关闭，一瞬间将外头的阳光隔绝，太皇太后背对着李栖梧站在牌位前，将转动佛珠的右手停下，抬头看向香火缠绕的先祖之位。

    “跪下。”太皇太后闭了闭眼，呵斥身后的李栖梧。

    李栖梧垂头跪到蒲团上，脑子沉闷不欲动弹，只钝钝地转动着那一句父亲所说的秘不发丧。

    她原本不愿相信的，不敢相信的，都在这一句“秘不发丧”里溃不成军。

    父亲一身肱骨，鞠躬尽瘁，她太明白父亲的用心。摄政老王爷的死讯一出，且不说朝野震动，单说自己于天下未定时归家守孝，丁忧三年，便有皇权旁落之患。

    自古忠孝不两全，可是她敬之爱之的父亲，弥留之际选了天下，不要她。

    李栖梧死死地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太皇太后苍古的声音叹息出声：“你瞧瞧这一块块列祖列宗的牌位。”

    李栖梧失魂落魄地抬头，拳头却攥得用力，连骨节旁的青筋都历历分明。

    太皇太后指着当中新上的牌位问她：“这里是什么？”

    指着她亲子逝去的哀荣，她的指尖轻轻颤动，连带声音也终于有了略微的抖。

    李栖梧叩了一个头：“先帝之位。”

    太皇太后收回手，护甲合拢时牢牢一碰，刺进她干枯的掌心里，她却仿若未觉，只将一双历尽沧桑的眼投向先帝灵位的侧面：“这一旁的空位，将是你父亲的。”

    她慈祥淡泊的神色终于在说到“你父亲”时叹息出声。李栖梧跟着她怔怔抬头，越过她微动的喉头，看向空洞洞的那一方空位。

    “你告诉哀家，何为天下？”太皇太后的凛然尊贵的眼神一个个扫过列祖列宗牌位前延绵不断的香火。

    李栖梧无心政务多日，她从未置喙一言，她总以为李栖梧聪明灵巧，总会想明白，只是如今她欲一走了之的荒唐行径，终于令她拿出了掩藏许久的凌厉和威严。

    李栖梧的牙关在耳下咬紧，眼神凄清：“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王臣百姓，苍生黎民。”

    太皇太后转身看向她：“你又告诉哀家，何为摄政？”

    “领驭群臣，统摄政务。”李栖梧注视着地上的散尘。

    太皇太后看着她无力耷拉的头顶，沉声道：“还不够，哀家告诉你。代替君王，行使权责，言行进退，肩负万民。牌位列入皇祠，与宗祖历代帝王并列，世世代代为后人供奉朝拜。同当朝帝王共享无上尊荣，亦共担天下重担。”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皇权骨血砸在空旷的地面，绕在金贵的梁间。

    李栖梧肩膀一震，缓缓将头抬起来，透过烛火微微的光亮，她看见太皇太后眼里零星闪动的湿润。

    “哀家再告诉你，你身上流的，是李氏皇族嫡亲血脉。你现在掌的，是你先祖马背拉弓打下的江山。”

    太皇太后阖了阖眼，拍拍李栖梧紧绷的脊背，沉重的步伐像将死的尾蛇，朝殿外她口中的盛世江山走去。

    李栖梧将紧咬的下唇放开，终于哑着嗓子低声叫住她：“太皇太后。”

    孤寂的脚步声停下，静默在大殿的回响里。

    李栖梧极力将眼泪和哽咽掩藏住，用力得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我父亲，守了您儿子的江山一辈子。”

    她听见见太皇太后头顶尊贵的珠帘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不欲侧头看她的表情，李栖梧抬头看向父亲空空的位置，湿润的呼吸在酸痛的鼻腔里横冲直撞：“而如今，他的女儿在守着您嫡孙的江山。”

    她从未想要质问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但是此时此刻，她抑制不住。抑制不住地想起父亲苦茶一样悠远的目光，想起母亲守着云舒云卷的孤清，还有尊贵的太皇太后，口中不可放弃的天下重担。

    太皇太后静默了半晌，才终于耸动嘴角，却是冰冰凉凉地笑了，而后她深深叹息，将半生的余晖从喉头抛出来：“梧儿，若是你到了哀家的年岁，你便知道，这世间，总有千千万万你对不住的人和事，这其中，也包括你自个儿。”

    面对李栖梧年轻莽撞的质问，她头一次抛下太皇太后的头衔，给了她峥嵘一生后一个真心实意的回答。

    她双手扶住殿门，将其缓缓拉开，将自己的眼泪禁锢在干涸的眼眶，同时也拾起自己一如既往的尊严。

    “给哀家记住了，不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