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欢（GL） 第28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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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的惊雷终于滚滚而来，闪电将甘露殿料峭的飞檐照得透亮，雨却没落一滴，空气里干燥到了极点，风一吹便是携了静电的凌冽。甘露殿里从未这样热闹过，绝尘骑包围了整个宫室，原本不当值的宫人悉数被叫起，慌忙跪在殿外，惊电雷鸣中塞了满当当一院子。回廊上贴身的侍婢捧着装满水的铜盆次第交接，在水尚温热时递给殿内的掌事宫女太监，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抬头一窥里头的境况。

    殿内点起了长明灯，整个太医院的太医悉数跪在内殿，屏气等着院首号脉。一帘之隔的床榻上，贺兰玉欢毫无生气地躺着，朝服被扔在地上，只剩内里的素裳，一头乌发散开，缠绵在锦绣枕上，海藻一样包裹着她血色尽失的脸。

    李栖梧坐在一边守着她，绵长的呼吸一起一伏，明明此刻疲惫到了极点，嘴唇却紧紧抿着，皱皱的前襟上落了几滴凝固的血液，白玉冠歪了几寸，发丝散落下来，胡乱拂在她严峻冷凝的面庞上。

    她原本就长得清秀，面上总带了三分笑，瞧起来总是温润又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刻她难得狼狈地坐在这里，漆黑如星辰一般的眸子里结了冰，浓密的睫毛却缓慢地抖动，又矛盾地显现出了柔弱。

    院首在一旁读脉，她仿若未觉，只将贺兰玉欢无力的手指又紧了紧，她虽从小习武，力气却并不大，谁知抱起贺兰玉欢时才发觉她这样轻，衣裳从她的腰肢上垂下来，像一只折翅的雨蝶。

    入宫这样久，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疲惫和无力。她失神地瞧着生死未卜的贺兰玉欢。半日前才嘱咐她切莫贪杯的人，宴席上与她深深对视的人，如今就躺在了她面前，毫无生息。

    她朝她淡扫的娥眉伸出手，又收回来，拿过一旁的热巾子，细细地给她擦眼角晕染开的玉兰花。花钿被卸去，泪痣又如墨滴一般深深刻刻。长明灯的阴影晃动，李栖梧突然想到她方才注视自己的那一眼，不像她往常一样空灵澄澈，终于融进了席间的渺渺烟火。

    她将巾子搁下，指尖感受到贺兰玉欢的手心汗湿又风干，仿佛只有这样才有一点活着的证据。不像她最后见到的娘亲，明明撑着含笑的双眼与她说话，手心却干枯冰凉，令她心里发慌。

    她已经坐了半晌，太后知晓变故后遣人来问了话，又说席上王公诰命众多，围困终究是不好。李栖梧也不知听没听，只胡乱点了点头，命守在含元殿的绝尘骑撤退。

    院首大人瞧着李栖梧失神的样子有些为难，欲言又止了几番。周安陌见此情景，将他请了出去，嘱他斟酌用药。一院的太医见此情景暗自松了口气，长康王虽未发一言，但这位天下如今权势最大的小王爷一怒，恐不逊天子。

    周安陌吩咐过太医，又回头看了李栖梧坐在榻前入定一般的单薄背影，将帘子一放，正欲出殿，却听得宫门口一阵骚动，一名绝尘骑刚下了马低声同守在殿门口的张青说话，张青听明了才小跑过来向周安陌抱拳回禀：“将军，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出动御林军搜宫。”

    “搜宫？”周安陌不解。

    “是，”张青颔首，“说是兰贵人中毒，兹事体大，除却咱们王爷的含冰殿，内廷宫室，御林军皆逐一搜查。”

    周安陌一时语塞，谁不知兰贵人中毒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却不知皇后此举意欲何为。正想开口，便听得背后传来李栖梧低哑的嗓子：“她要搜便搜，最好搜到本王跟前来。”李栖梧依旧望着昏迷的贺兰玉欢，没有回头，嗓子有点干，声音不大却蕴含着风雨欲来的克制，她轻哧了一声，添了句：“本王候着她。”

    周安陌一愣，只觉事态隐有扩大之势，又暗忖御林军自西向东而进，一时半会还搜不到甘露殿来，便命张青回含冰殿点将，当心候着。张青领命去了，周安陌又皱眉想了想，这才出了殿。

    她本想喝杯茶压压思绪，却不想信步走了西殿，外头风势袭人，西殿却被守得静谧安宁，灯盏俱灭，奶娘带着几个嬷嬷掩门出来，见着她行了礼，轻声道：“小主子刚刚睡下。”

    周安陌点头，问：“可有人守着？”

    奶娘道：“连絮姑娘在里头呢。”

    周安陌点点头，奶娘告了退，她迟疑了一下，才推门而入。殿内安神香袅袅，小皇子睡得正酣，连絮放下驱赶飞虫的团扇，又给二皇子掖了掖被角，才放下帘子出来。见着周安陌，她愣了愣神，才低语道：“将军怎的过来了？”

    “王爷放心不下，我来瞧瞧。”周安陌看了一眼二皇子。

    连絮点点头，揭开香炉盖子添了一把香，就着月光，周安陌能清晰地看见她微红的鼻头和颤抖的双手：“主子她……”

    周安陌叹了口气，连絮咬了咬牙，将香炉安放好，看向周安陌道：“有王爷在，主子必定无恙。”她鼻息还不大稳，似乎在极力克制，明明看到了她眼里泠然的晶莹，她的嘴角却咧着，竭力作成往常轻快的模样。

    周安陌见她这模样，有几分心酸又有几分滑稽，想起上次被围时她嚎啕到喘不过气的样子，叹道：“你这回倒不哭了。”

    连絮看向窗外变幻的风云，她虽不懂主子为何还是中了毒，但一想到是王爷抱回来的，泪眼里又多了几分坚定，她咬了咬嘴唇，才道：“王爷说过，主子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周安陌看着她含泪微笑的侧脸一怔。

    深夜的后宫结束了盛大的宫宴后，又迎来了更人心惶惶的变故。原本布置得喜庆热闹的珠镜殿一盏点也没有点，星光的抚摸下所有金碧辉煌的装饰都成了讽刺。

    李归月静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听着殿外宫人竭力对抗搜宫的嘈杂声，手边的茶水没饮一口便凉透了。殿门响动，上官蓉儿走了进来，李归月这才移动了怔忡的眼珠子，焦距依旧恍恍惚惚地看向上官蓉儿。

    她看着她上前，为她将茶水倒了，又新添了热的。她训练有素的动作这样好看，尤其配上几根长长的护甲，越发显得十指纤纤，柔嫩的指头似新裹的花苞。

    李归月拉起她的手，喉头发涩，只轻声道：“是你。”

    “酒是你亲手倒的。”

    人人都道她不通诗书，胸无点墨，就连话也说不漂亮，只仗着投胎好，生在了先帝最爱的武后肚子里。她仔仔细细看着上官蓉儿骄矜漂亮的手，她并不是真的不聪明，生在帝王家，她看过无数次这样好看的手是怎样裹上蚀骨的毒药，怎样染上滚烫的鲜血，怎样掐上无辜的喉咙。只是她不愿意，不愿意饱读诗书却将出口成章用在唇枪舌剑上，不愿意精通文史将聪明才智用在阴谋阳谋上。或者说，她不愿意当一个公主，当一个被万人朝贺，也要为天下子民牺牲的所谓的金枝玉叶。

    “你讨好本宫，让本宫高兴，又假意盯了许久桌上的护甲，令本宫赏你戴。”她嘲讽地笑了，“你素来看不上本宫的打扮，又哪里是喜好金玉的性子。”

    她将长长的护甲翻转过来：“本宫猜，这里头有东西。”

    上官蓉儿垂头不语，双膝弯曲跪在她面前，盯着地面的一方散尘。

    “啪”一声清响，上官蓉儿本能地偏过脸，左颊火辣辣地疼。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李归月狭长的凤眸里终于有了熟悉的盛气凌人，似乎方才的温柔只是她的错觉，她咬了牙，将怒气从齿缝里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蹦出来：“为了范媚娘，你连命都不要！”

    话音未落，又是一耳光甩在上官蓉儿右脸，这次她跪得端正，连眼神也没抖一下。李归月恨极了她这副内敛恭谨的模样，一抬手将她的下巴抬起来，护甲抵到她娇嫩的侧脸上，压出触目的红痕：“还是范媚娘以为，本宫会保你？”

    上官蓉儿垂着眼帘不语，李归月鼻翼微动，红着眼眶将护甲刺破她的脸颊，见她终于吃痛地眨了眨眼，才将她放开，看着她脸上溢出的血珠子，冷声道：“若真得罪了李栖梧，本宫自个儿都保不了自个儿。”

    话音落下时，她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上官蓉儿眼神里的讽刺，她被这样的嘲讽狠狠刺伤，眯眼道：“你以为本宫贪生怕死？”

    “本宫只是怕……”保不了你。

    她的半截话咽在喉头，竟令她有一点莫名的委屈。她瘫坐在椅子上，移开目光，冷笑道：“还跟本宫回来做什么？事情办得漂亮，该向你主子讨赏了。”

    上官蓉儿脸颊的血珠子滑落到下巴上，拉出断断续续的痕迹，她伏下身子，朝李归月磕了个头，平淡道：“奴婢应承过，陪公主过生辰。”

    “生辰？”李归月嗤笑出声，殿外的嘈杂愈来愈近，还夹杂着低低的哭声，宫人拦不住着盔戴甲的御林军，破了几重门，就要闯进来。

    “再没有比这样的寿宴更好的贺礼了，”李归月坐正身子看向殿门，嘲讽的嘴角勾起，“上官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