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欢（GL） 第29章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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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声敲过三下，雷声渐渐隐匿了，这场雨终究还是没下下来。向来安静的大明宫地面此时隐隐震动起来，成百上千双羊皮靴整齐地小跑，盔甲的撞击声将深夜的虫鸣映衬得越发清晰。搜宫的御林军终于到了这间最西边的宫室，周安陌将宫女太监安置在一处，悉数替换成两百名绝尘骑驻守，但当御林军拥着皇后御驾而来时，她才发现自个儿还是将这场变故想得过于简单了。

    李栖梧坐在院子里，衣裳未换，发髻也未重梳，只搬了一把小叶紫檀太师椅，熬得微红的眼盯着洞开的宫门，身后是手握佩剑的五十名绝尘骑精兵。

    范媚娘终于出现在了宫门前，她换了一身简便的纱裙，高高堆起的发髻还未来得及拆，只是上头一个珠翠也无，她终于难得地素净起来，也许是心知有身后的军队铁甲做衬，珠宝首饰倒显得俗气了些。

    乌泱泱的人头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李栖梧却几乎在御林军到来的一瞬间便从他们迅速的脚步声中判断出了人数——五千御林军来了泰半，远处还有不断由远及近的行进声。

    范媚娘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车撵，将双手一负，信手背在身后，上官蓉儿立在她身边。

    李栖梧在低眉顺目的上官蓉儿身上扫了一眼，心里冷笑，诸人皆知的凶手就明明白白站在她旁边，她竟还以这个由头搜宫。

    搜宫……李栖梧的眼神变得深邃，紧紧盯着气定神闲的范媚娘，散落在脸颊两侧的发丝被微风带起，在她肃杀的眼神里添了几分萧瑟和诡谲的阴柔。

    “这叫搜宫？京师的规矩本王懂得不多，皇后娘娘莫哄我。”李栖梧终于出了声，将背往太师椅上一靠，转头笑看了身后的绝尘骑一眼，“在我们那儿，怕叫兴兵——或者逼宫，更妥当些。”

    话说出口，她发紧的心口便愈加明晰，她看着范媚娘但笑不语的脸，她今日原来是作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长康一派和贺兰玉欢的结盟已成，兵权遗诏齐聚，形势对范媚娘极其不利，而今日公主之宴，城门守卫严明，为示尊重，大军皆不得入京。而贺兰玉欢此刻昏迷，五千十六卫无法出兵，李栖梧可供差遣的，唯有如今宫内的两千绝尘骑。如此一来，范媚娘以三千御林军先发制人，未必没有胜算。

    这是险招，抢的便是李栖梧去城外调兵之前的时间差来控制内宫；也是惨招，范媚娘已不顾声名，直接逼宫；更是这盘棋唯一的走法，以范媚娘的性子，拼死一搏总比坐以待毙强上百倍。

    李栖梧一面心下如此盘算，一面见范媚娘的身影闲庭散步一般娉婷而来，身后跟着的御林军寸步不让地攻城略地，令她面上妩媚撩人的微笑都显得好似曼陀罗的蛊毒。李栖梧余光扫了内殿一眼，搁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紧了一些。

    范媚娘走到李栖梧几丈远的地方站定，烟视媚行的杏仁眼里风情依然不减，她眨眼一笑，睫毛又似蝴蝶一般扑腾起来，她环顾四周一圈，仿佛依旧是在与李栖梧谈天说地：“平日里周将军总与王爷形影不离，不知此刻何在？”

    李栖梧被疲惫和烦躁缠到了极点，懒得与她假意堆笑虚以委蛇，只冷着眸子勾了唇角：“绝尘骑的事，皇后娘娘似乎无权过问。”她算算时间，周安陌率一队精兵应是已出城门，直往望京城外驻守的三万军营去，只是范媚娘此刻出兵，骠骑营怕也是有所动作。

    她皱了皱眉，见宫女给范媚娘搬来金椅，范媚娘从善如流地在李栖梧对面坐下，似乎也心知拖延时间对自个儿不利，便一抬手动了动指尖：“搜罢。”

    赵谊领了命，御林军迅速地将甘露殿围得水泄不通，又另抽了两小队，要直往贺兰玉欢的内殿去。李栖梧扫了赵谊一眼，把玩着手边的弓箭：“你敢。”话音刚落，身后五十名绝尘骑拉起长弓，齐刷刷对准意欲前行的御林军。

    李栖梧抬了抬下巴，笑看赵谊：“本王赏识你的胆子，今日你便踏进甘露殿给本王瞧瞧。”

    她给手上的弓上了剪，一寸一寸拉开，玉白的指头将弓弦绷得紧紧的，一偏头对上赵谊的眉心。她的眼睛一一扫过对面的军队，话语缓慢又明晰，带着巨大的压迫，一点一点砸在在场众人的心上：“若你们摸清了自个儿头上有几个脑袋，今日尽管来反本王，如若有本事灭了本王手头的大军便罢了，若是不能，蜀郡长康的三十万铁骑，”她将眼光对上范媚娘，薄唇微启，将话语从贝齿里挤出来，“一个一个候着你们。”

    话音刚落，她的剪头向下移了移，五指一松，弓箭离弦而出，狠狠插入赵谊的右手掌心。赵谊吃痛惊呼，御林军乱成一团，她缓缓放下弓箭，依旧盯着范媚娘，上眼脸眯了眯，唇角微动，似乎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范媚娘眨着眼睛看着她的脸，衣裳散乱发髻歪斜，瘦削的肩膀依旧单薄得阴柔，却在与自己的对视生出了极大的凛然和压迫，这种压迫带给她的不是退却，不是恐惧，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抹微酸，酸在心尖儿上一块从未感受过它的存在的柔软上。

    李栖梧收回目光，她不再妩媚的眼神又开始令她恍惚，她总是回避甚至恐惧与范媚娘的接触，这样的姑娘她从未遇到过，妩媚撩人又野心勃勃，将所有的情绪和机心都藏在妆点完好的笑靥下，一言一语都是饱含深意的陷阱，一颦一笑都是欲勾人心魄的张狂，你瞧不透也猜不出毫无弱点无所畏惧的她。可是自己却分明在那晚上瞧见了她眼神里一闪而逝的退缩，像不当心窥探到被华丽繁复的花瓣竭力包裹的花蕾，还触摸到了花蕾上珍藏已久的清露。

    身后的张青早在李栖梧一箭射出的时候便放了暗号，直冲天际的哨音刺破夜空，又将漫天的火树银花撒下来。绚烂的花火在李栖梧和范媚娘中间轰然绽放，像是一场盛大的结束礼，又似帷幕刚刚拉动的开场。

    范媚娘抬头看了看这专属于绝尘骑的暗号，看烟火零星的火点消失在漫天的星辰里，不远的含冰殿传来隐隐震动又训练有素的马蹄声。

    特设可宫中御马的两千暗红铠甲的绝尘骑倾巢出动，浩浩荡荡往甘露殿来。

    剑拔弩张之际，李栖梧以两千精卫悉数对抗，也要保里头生死未卜的贺兰玉欢的江山。她回头深深地看了李栖梧一眼，笑意莹然，她亦无声地回了李栖梧一句话，昏暗的夜色里李栖梧瞧不分明。

    身旁的上官蓉儿愣住了，她听见范媚娘带着叹息说：“本宫多希望你此刻理智一些。”

    她莞尔一笑，疲惫又骄傲地站起身来，也不坐轿辇，只扶了上官蓉儿的手，转身走向跪着的御林军自动分出的一条道路里。她走得傲然又孤单，即使身旁有上官蓉儿相伴，在两旁铺了一地兵戎的映衬下，竟然有一种孤高的苍凉感。

    绝尘骑迅速到位，与御林军拔剑对峙，范媚娘却再无命令，只拖着衣袍长长的下摆消失在夜色中。

    李栖梧的掌心松开，凉津津地搁在袍角华丽的丝绢上。她站起身来，对身后的张青道：“好生守着，若有动作，就地斩杀。”

    张青领命点头，又部署绝尘骑与御林军对峙。李栖梧刚抬步，见内殿的宫女跑了出来，还未跪正便喜极而泣：“王爷！贵人醒了！”

    李栖梧心里的重担一松，动了动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低头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