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欢（GL） 第54章 （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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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沉惴惴的懿旨带回宫，寻妥善之处安置了，李栖梧正欲细细琢磨太皇太后所言同范媚娘暂缓太平一事，却听得有宫人来报说兰主子回来了。

    李栖梧不自觉便站起身来，正要提步时却稳了稳身形，将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摩挲，谨慎地问道：“哪个兰主子？”

    小宫女年轻尚轻，见她认真的眉眼愣愣说不出话，只攥着手诺诺道：“甘……甘露殿。”

    “啊。”李栖梧点头，原本重压在心竟一瞬舒畅起来，见小宫女眼巴巴地望着她，便低头莞尔：“你今日的花簪得好看。”

    语毕拍拍她的肩，掸掸衣袖往甘露殿去。小宫女怯生生的转身，瞧着她轻快的双肩，后知后觉地嗫嚅道：“回王爷的话，奴婢……奴婢日日都簪的这个花……”

    今日的天气格外清朗，日头有些大，照得花儿啊朵儿的恹恹地耸拉着，走过蝶舞纷飞的御花园，司花宫人躬身行礼，李栖梧见她们香汗淋漓，玉颈香腮的模样，突然觉得宫里头也并不是自个儿想的那样毫无人气。

    她这样想着，没留神一只黑白相间的玉带凤蝶跟着她一路飞往甘露殿，停在掩得并不牢靠的朱红门上。

    李栖梧竖了一根指头示意宫人莫出声，自个儿站在门前却迟迟迈不开步子，见那蝴蝶也随着心底的游移扇动着翅膀，薄翼打在镀金手柄上，颤动着触须对着她。

    李栖梧曲起食指逗了一下它的翅尾，小声道：“瞧着本王做什么？”

    蝴蝶受了惊，扑闪着跑开，李栖梧笑着摇摇头，迟疑着推开了甘露殿的大门。

    贺兰玉欢正巧蹲在院中央的葡萄藤下，听见响动回头。她这日穿的是一身青白相间的对襟襦裙，清凉又宜人，执了一柄湘妃竹柄丝绢团扇，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女娃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笼着淡粉色罩衫，依在贺兰玉欢怀里执扇扑蝶。

    李栖梧原本想了一路开场的话，却不料贺兰玉欢抱了一个眼生的小人儿，见她进来，同她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早被调整好的思绪便尴尴尬尬地散了个干净，杵在月亮门旁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连絮倒是很热情，忙弯了圆眼行礼问安，小女孩儿也很乖巧，敛袖蹲身做得规规矩矩，听着连絮口里的称谓，便聪颖地请安道：“摄政王万福。”

    甜津津的童声将李栖梧拉回了神，她双手负在身后，一面往里头走一面慈爱地笑：“这是哪家的孩儿，瞧着倒是眼生。”

    连絮一边命人为她搬了矮凳来，一边笑：“这是吏部尚书白大人的嫡女白容小姐，名唤潞九。主子礼佛时特点了随侍，喜爱得不得了。”

    李栖梧听着她的话坐下，又拿眼瞧自她进来便不发一言的贺兰玉欢，她似乎连瞧自己一眼也没有，只顾着拿绢子给白潞九擦手心里的汗，又想起祭天礼佛，随侍是天大的恩宠，贺兰玉欢时时给自己吃冷羹，何曾这样热络过，心里便很有些不爽快，又舍不得拉下面子来哄贺兰玉欢，便探了探身子，咬着嘴唇轻声道：“便是再喜欢，抱着做什么，仔细腿酸。”

    生硬的语句一出口，她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见贺兰玉欢果然一愣，只是沉静的秋水眼依旧未转动分毫，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只抬手替白潞九整着双髫上的绢花。潞九虽年幼，却甚是乖巧，见情境不对，便唤了一声：“娘娘。”

    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像空气里凝着经久不散的冰块，明晃晃的隔阂在贺兰玉欢的无言以对里昭然若揭。李栖梧有些恼，即便是从前自个儿的话过火了些，也不至于记念到这个地步，自己都亲自前来示好，还甩脸子给谁瞧？

    她直起身子，瞥了连絮一眼，连絮便很上道地拉过潞九的手，道：“玩了这会子，小小姐衣裳也汗湿了许多，奴婢先带小姐去更衣。”

    贺兰玉欢点点头，将潞九交给她，柔声道：“天色也不早了，你换完衣裳便差人将她送回白府，一别数日，白大人必定心里记挂。”

    李栖梧听着她清柔的嗓音里说起“一别数日”，莫名地便抬头瞧着她的侧脸发呆。

    见连絮领命下去，贺兰玉欢这才转身看向李栖梧：“王爷。”

    李栖梧对上她的眼神，莫名有些紧张，正想说什么，却见贺兰玉欢客气地福礼，然后转身回寝殿。

    李栖梧噌地站起身，瞧着她疏离的动作半晌无言，她只觉得自个儿自讨没趣得厉害，一时很有些委屈，便欲起身回殿，转身时却见一向妥帖细心的贺兰玉欢回殿时竟将手里的纨扇落了下来，随手搁在葡萄架边。

    李栖梧想了想，双眼渐渐漫起笑意，她伸长脖子看了看门闭得紧紧的寝殿，勾起一边嘴角。

    甘露殿里嘈杂起来，宫人抱着柴火进进出出，在院中央架起简易的柴堆，两端架了铁架，中间穿了一整根肥硕的鹿腿，李栖梧坐在柴火堆边，紫金冠搁在地上，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臂，蹲下身子用火石点了火，径自上手开始烤鹿肉。

    首领太监带着一圈轻纱罗衣的宫女一字排开围在四周，抱着用金线扎成小捆的桑柴和用银壶盛的酱醋，个个恭谨垂首，却忍不住偷眼瞧这一个内宫烤肉荒唐无礼的小王爷。

    首领太监见火当真烧起来了，噼里啪啦地往外蹦着火苗子，又见李栖梧悠然自得的模样，唯恐火星灼了贵人，便冷汗直冒，只想跪下叩头请王爷担待御体。

    肉腥味滚着桑柴味飘进了贺兰玉欢的寝殿，终于令她的眼神自书卷上离开，皱了皱眉头。

    连絮送完小潞九回来，却见院子被李栖梧一行人塞得满满当当，中央横七竖八的柴火堆了一地，统领太监颤着腿儿要给她跪下，李栖梧却从烟火里抬头，指指连絮道：“过来。”

    连絮素知李栖梧是个不拘礼的，便依言过去，听得李栖梧晃着贝齿，眼神往寝殿里一斜，朗声道：“本王上次同侯爷去上林苑猎了些野味，请你家主子吃。”她拧着眉头，忽然有些为难：“若是你家主子嫌弃腥膻不肯吃，你替本王去问问皇上，吃不吃？”

    连絮见她语带狡黠的模样，想起她头一次入宫来为贺兰玉欢煮粥的场景。

    “吃，朕爱吃！”院内突然响起一个迫不及待的稚声，宫人跪了一地，向从月亮门处走来的九五之尊请安。

    李长延原本是来向母后请安，走到半路却闻到了诱人的肉香，入院一瞧，竟是皇叔在亲自烤鹿肉，便煞是欣喜地奔了过来。

    李栖梧见过礼后，一手熟练地掌着串着鹿腿的铁架子，一手将李长延圈在怀里，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皇叔应承过，必定烤给皇上吃。”

    她转头看向渐渐褪去血丝的鹿肉，突然在这样放肆的行径里生出了久违的爽快，爽快里又莫名地带了些心酸，这样的心酸让她开始不管不顾起来，想要再放肆一些，想要更顺意一些。

    或许她的心酸在于，她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

    李长延搂住她，眼巴巴地瞧着兹兹冒油外酥里嫩的鹿肉，光是闻着那一股浓郁的香味，便令人唇齿生津。

    连絮见此景也没了办法，便进去瞧贺兰玉欢，贺兰玉欢刚好欲推门，见她进来便收回了手，眼神往外头一淡淡一扫，而后拂袖转身，不发一言。

    外头的嬉笑声和肉香一齐往殿内钻，连絮见她又端坐在案前瞧书，便要开口：“主子……”

    贺兰玉欢摇头，道：“由她去吧。”

    连絮一愣，听见贺兰玉欢用无奈的口吻将李栖梧熟稔地称为“她”，又转过眼神，见她握住笔端的手轻轻一顿，眼神盯着笔尖出神，嘴角却漫上了隐秘的笑意。

    连絮听听外头的热闹，天子权臣屈尊烤肉，虽荒诞万分，却莫名地在贺兰玉欢的纵容里生出了些和谐。她上手替贺兰玉欢备着镇纸，想着出去讨一块来吃。

    一路风风火火至了晚间，围坐烤肉的热闹才散去，李栖梧吃了些酒，耳后也燥得慌，便一路且走且停赏月吹风，迟迟才回含冰殿。

    才刚踏入殿门，便见宫女回报说连絮姑娘方才来送了一碗薏仁莲子粥。李栖梧端起被冰镇过的翠玉碗，搁在掌心却不喝，只问道：“可还有什么话没有？”

    宫女回道：“连絮姑娘只说，是兰主子的意思。”

    李栖梧挑挑眉头，挥手令她下去，才低头饮了一口。夏日里吃鹿肉易生火，绿豆薏仁最是清热降温，她的嘴唇抵在碗壁，心领神会地笑。

    甘露殿里华灯俱灭，贺兰玉欢隔着窗棂看收拾院落的宫人，空气里还有炭火的余温，烘得身上的睡袍也触手生温。连絮吩咐好值夜的宫人，进来将帷幡放下，预备伺候她就寝，见她精神还好，便同她说说话：“王爷来时主子不理会，这会儿又巴巴儿地送汤水去。”

    贺兰玉欢向来不理会连絮片刻不停的絮絮叨叨，如今这一句却令她难得地停住了神思。旁人皆说她恼了李栖梧才赌气至今，可她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她虽不至大气开阔，又哪里是锱铢必较之人。

    只因她陡然发觉，那日刺伤自己的竟然不是别的，而是李栖梧眼里的失望和嘲讽。如今令自己展眉的也不是别的，而是李栖梧的意气风发。

    这样的发现，令她一别半月归来，竟不知道要用哪一种表情面对李栖梧才好。

    贺兰玉欢开始觉得，自己不如从前那么懂得自己了。